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聂绀弩笔下被轰炸的京山
来源:京山市档案馆   作者:聂绀弩   发布时间:2022-09-05    【字体: 】      

离人散记


聂绀弩


在死伤、损失、焦土,这些字样里,我仿佛看见了一些熟识的人们的血肉模糊的肢体,而最熟识的是不到两岁的我的孩子和她的母亲!


一天,我到朋友平羽的住处,时间已是晚饭过后了;意思是想和他散散步,谈谈天,赶走一天工作的疲劳。他不在家。我独自坐在那整洁的像女孩子的闺房一样的卧室等他回来。晚风飐动着窗帘,枫树的落叶,飞进窗前的书案上;窗外的远山带着几分褚色,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底下,已经望不出显明的轮廓。屋子里更是一片昏茫,只看见一张白纸在壁上飘动,那是我偶然写的两句古人的话:“但愿人长久… … ”被平羽贴起来的。

 

点灯的时候,主人回来了。神色似乎很仓忙,一面解皮带,把腰里的短枪挂到壁上,一面问我:


“你不是京山人么?”接着:“你们家里被炸了!”


“哦!”我吃惊地问:“哪里来的消息?”


“广播,刚才从参谋处听来的。炸得很凶!”


我好半天没有讲话。临走的时候,有气无力地说:“你不该把这消息告诉我!”


晚上,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半天,好些时不曾到梦里来的我的女人和孩子,和我纠缠了一整夜。睡醒了,起床号的余音还在缭绕,晨光从窗外闯进。睁眼望了好一会,几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。


图片


油印的广播消息:“五十余架寇机…… 死伤千余人,损失 …… 城内外尽成焦土……”


这很出乎我的意外,我从来没有想到故乡的天空五十几架飞机的翱翔,也没有想到竟有一千多人可供死伤,更没有想到有将近百万的财富。我在那偏僻的山城里生活过二十年,总觉得那地方只有一巴掌大,只有几十家人家,三两百人口,而且那是一些怎样褴褛的人们啰!


在死伤,损失,焦土,这些字样里,我仿佛看见了一些熟识的人们的血肉模糊的肢体,而最熟识的是不到两岁的我的孩子和她的母亲!


我没有看见过炸弹炸死人,也没有被飞机在头上追逼得无路可走。碰见过许多次空袭,每次,被轰炸的地方都和我隔得相当远,顶多只觉得墙壁似乎要移动和窗户的震颤罢了。那末,五十几架飞机在一巴掌大的地方盘旋的时候,那飞机底下的人们的心情是怎样的呢?五十几架飞机在比屋脊高不了几尺的天空,一齐吼叫着,那是那山城里旷古未有的死神的怒吼吧!是不是只听听那吼声,就可以使人亡魂丧胆呢?


我不能想象!五十几架飞机上的机关枪向地面扫射着,五十几架飞机上的炸弹在地面上爆炸着,那是怎样一种天崩地塌的声音啰!只是那声音,不就可以使人震破耳膜,迸出眼珠,爆裂血管么?我不能想象!五十几架飞机可以把那巴掌大的山城完全翻转来,可以使那城内城外的每一个人,每一只狗,每一个蚂蚁甚至每一只乌鸦都会感到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吧!那时候还有什么守财奴贪恋他的财产,还有什么暴君会虐待他的奴仆,还有什么债主拉着欠债人不放或地主逼住佃户讨租呢?就是狮子也会不对獐兔之类垂涎,而猫却和老鼠拥抱在一块儿抖索的吧!


这是怎样巨大的一个战栗哟,但是我不能想象!在飞机刚刚飞到的时候,有多少人在那窄狭的街道上奔跑呢?多少人在号哭,喊叫,儿女,爷娘,丈夫,妻子… … 谁也顾不了谁,谁也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好;老弱的人在人潮里被挤倒了,也没有人扶起的吧!虽然有婴儿在脚底下,也会踏过去的吧!我不能想象!


我想象飞机还没有到的时候,那城内城外的人们不还是和平常一样,甚至和没有打仗的时候一样地过着日子么?西城外的闹市还是那样拥挤,文庙里还是社训队在那里上操,十字街的面馆还是卖着热气蒸腾的点心,完差的乡下人还是背着褡裢向衙门里跑。


……那古老的城墙还是像荒古的爬虫,静静地偃卧着;城隍庙里的神像仍旧金碧辉煌,庙对门的塔,塔顶上的老鸦窠,窠里的老鸦还是飞去飞回,一天到晚地忙着。


…… 我家的大门口有一块有凹的红石头,那凹,恰像一个脚印,我小的时候,常常踏在它上头好玩;我这回离家的时候,它仍旧在那儿,自然也仍旧放着红光。我那矮塌的,窄狭的房子,仍旧像什么时候都要倒下来。那房子里的主妇,每天清早要带着被窝,爬在床边,端她孩子的大便;那孩子手里拿着一块饼干什么的,口里唱着连自己也不懂的简单的歌,耳朵里听着妈妈的哄骗,行若无事地排泄着那小身体里头所不需要的东西,那墙上挂着孩子周岁的放大照像,小柜上摆着孩子的食品、玩具和药物,这时候都会很快乐似地和这母女两人打招呼;只有那书架上新由朋友赠送的一部大书《说文诂林》倨傲地躲在那里,从来也不理人!以后是女佣人倒水进来,主妇起来,到学校里去和一群头上生着癞痢,嘴边挂着鼻涕的孩子们周旋一个上午;回来的时候不是到妇训班就是到妇抗会去看有什么事情,路上如果碰见邮差时就问一声:“有我的信么?”她差不多每天都盼望从江南寄回的家书。纵然在战时吧!这也是一种恬静的生活,却并不是游惰的生活呀!谁会想到一两个钟头以后,半个钟头以后,甚至一刻钟,十分钟以后,就是自己和全城的毁灭呢!


然而飞机来了!一来就是五十几架!当然啰,什么都完了!那城墙,那庙宇,那塔,那塔上的老鸦窠,门口有凹的石头,那住了几代人的房子,房子里孩子的照片,小柜,柜上的瓶瓶罐罐,书架,架上的《说文诂林》,尤其是房子里的主妇,孩子,女佣人,都和全城内外的人和物遭受了同一的劫运!炸弹没有炸死的,机关枪会射死,机关枪不曾射死的,会有倒塌的房屋压死;压不死会被砖头瓦块打死,火烧死,火药气味薰死,激烈的响声震死;再不,就在人丛里挤死,跌死……总之,完了!什么都完了!我恍惚看见了死神的笑;看见五十几架大获全胜的日本飞机排成一列悠长的队伍,在天空得意地低昂,舞蹈!还恍惚看见那事后的废墟上袅着一缕缕的残烟剩火,甚至有一两个幸免的人,像做梦似地从断瓦颓垣,尸山血海中探出头来,一面还摸着自己的脖子。


天哪,这是真的么?这简单的广播,传给我的是这样一个消息么?


这是真的么?那全城的人,男女老少,我的亲戚,朋友,熟人,都完了么?那些人们,有许多我曾经厌恶过,憎恨过,愚昧的脸,狡猾的眼睛,肮脏的身体,顽固的心……然而现在想起,他们是多么可爱呀!他们才真是一些无辜的纯良的人咧!


这是真的么?我的爱人,我的妻子,我的最好的朋友和同志,那和我在一块儿生活了十几年,共同开辟了自己的道路,共同尝过了生的欢欣和苦难的人,那唯一能够理解我,信任我,督促我,鼓励我,而又原宥我,抚爱我的人,那像一盏绿灯一样,在人生的血海里照耀着我,召引着我的人,竟连“再会”也来不及向我说一声,诀别的泪也没有流一滴,就带着她的孩子去了么?


我的一岁半的孩子,再不指那饼干盒了要东西吃了么?每天早上再不和屋檐上的麻雀一道儿吱吱呀呀地叫了么?她那细小的骨头,柔嫩的肉,那无邪的,一片天机的姿态,都做了死神的“牙祭”么?战争一开始,她的妈妈就和她的爸爸商量:这伟大的战争必须耗去无数的生命.我们活过几十年,喜怒哀乐都受够了,就是死也没有什么遗憾;但是这孩子还只刚刚出世,完全不知道人生是什么;她需要活着,应该活着,至少我们中间应该有一个人为她而活着。战后的中国将是个新的社会,而她们将来是新社会的主人;如果不为后一代人的幸福,这战争的内容就会贫乏得多的吧!不错,她的妈妈和爸爸,现在还有一个人活着,可是她自己却没有了!那无助的小生命惹过谁呢?犯过什么罪呢?我向遥远的天边发出这倔强的疑问。


我不是什么英雄,也不是什么志士,至少我的感情不是的;我是一个人,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。我爱我的妻子,爱我的孩子,爱我和我的妻子、孩子构成的家。我愿意幸福,愿意我的妻子,我的孩子,我的家幸福。我还只三十几岁,应该还有几十年好活;我的妻子比我的年纪小,孩子自然更小;我不愿意她们在我之前死去。尤其是孩子,我要好好地让她长大,好好地教养她,让她长得像一朵花一样;让她的性格,知识,思想,能力,就是在未来的她们的社会里,也像一朵花一样。我知道,这多少是一些幻想而且很自私的。但这幻想,这自私,却正是我的心灵的实有物!中国有多少像我这样平凡的人,有多少这样的自私的幻想呀!故乡,那古老的城里的人们,我熟识他们,理解他们,他们全和我一样,我几乎可以一个个地数出来!可是现在那残酷的魔手给我们把这些东西一齐毁掉了!


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吧,我的心像橡皮什么的一样,什么感觉也没有,也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去的。在这时间中,也许我快活过吧,也许笑过吧,假如有,那是怎样快活起来的,怎么笑起来的呢?连我自己也不理解。


怪不怪,我怎样也没有想到她们还活着。那怎么能够呢,五十几架飞机,一巴掌大的地方!


多意外呀!我接到一封信,一看封面正是我所怀念的人的笔迹,再看邮戳,是被轰炸以后的日子,我简直不能说出这是怎样的一种狂喜!亲爱的读者哟!请原宥我的笔,写不惯幸福和欢快的感情!总之那紧绷着的心一下子就松散下来了。


那信是告诉我被轰炸的消息,轰炸时候的情形,大致是那油印的广播消息的重复。她说,除了城墙还有剩下的以外,就都是一片焦土了,另外还说谁死了,谁受了伤,谁的太太,谁的孩子……大串熟识的人名。在这儿出现名字的人,纵然还是活着,也多少有些不幸的事情,至于我们家里呢?房子倒完了,不必说:侥幸人都好好的。孩子已懂得飞机这两个字,一有人提起,就不哭不闹,两手抓住妈妈,小头紧紧地贴在妈妈怀里。

    

信的末尾,她还发了一通议论;因为是写给我的信,议论很简单,如果铺张起来,应该是这样:


日本的空军是英勇的,它能使我们的一岁半的孩子害怕,能够使这没有任何防空设备的小城变成焦土,能够使一些没有地方躲避的人们死伤之后,还能够除了炸弹,除了机关枪弹,除了汽油以外,没有任何损失,假如“凯旋”的归途不碰见我们的空军的话。

    

可是为什么只来五十几架呢?不是就是来五千架,五万架也仍旧可以毫无损失,一架不少地回去的么?为什么还让剩下一些城墙剩下一些人呢?不是就是把地壳炸穿了,叫蚂蚁、臭虫,无论什么生命都绝种了,底下也没有人会放一个炮仗的么?多么好大逞雄威的机会呀,这才真是“无敌”咧!

    

不过你要知道:日本皇军怕咱们中国人没有敌忾心,拚命地制造,煽发!不是还剩下许多人么?他们和以往不同了,苟安的,侥幸的,畏缩的,以为鬼子来了只要当顺民就可以太平无事的心理不知到哪里去了!没有人不想吃鬼子的肉,喝鬼子的血。他们已经没有家,没有产业,没有挂欠,就是生命也像是拾来的一样,还留恋什么,顾虑什么呢?以前无论怎样声嘶力竭地对他们讲,许多人的回答是怀疑的眼光,那样子叫人担心鬼子真地会来。现在呢,没有一个人还需要宣传。他们什么都懂,每个人即使最笨拙的都可以自己当宣传员。… … 说起来真惭愧呀!这是鬼子的功劳,而且花的代价太大了!


可是她的议论并没有在我的脑筋里引起什么反应,我已被快慰的情绪弄得不能喘气了,为了她们的活着。

编辑: 王静【打印】 【关闭窗口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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