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到献县境域,灰濛濛的天幕下,郭庄的轮廓渐次清晰。骑路街巷算不上规整,甚至带着几分不加修饰的脏乱,却丝毫不妨碍沿街商铺鳞次栉比,各色招牌在薄雾中若隐若现。钢构厂房与改作工用的农民房无规则排布,仿佛是随手撒落在村庄里的工业碎片,沿着一条窄仄的砖铺路深入,轰鸣的拉丝厂藏在民房加盖的棚屋中,机器声穿透晨雾,成了这片村庄最鲜活的背景音。
初见郭庄,便被一连串反差撞得有些恍惚。窄巷深处的幼儿园门口,接孩子的摩托车、三轮车挤得水泄不通,欢声笑语驱散了作坊的喧嚣——这与许多行政村“几年才生一个娃”、镇幼儿园难以为继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。更令人意外的是村中旅店,我入住的那家虽不起眼,却藏着满满的科技感:“小爱同学”应声开窗开灯,智能马桶的便捷程度,竟超出不少大城市的星级宾馆。这里居民讲,郭庄镇竟有独资美资、英资企业及多家中外合资企业,这般“藏龙卧虎”,让人不禁感叹“世界真奇妙,不看不知道”。
这场景,总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苏南农村,只是郭庄的工业化更显“野生”。没有规整的工业园区,没有统一的厂房规划,工业作坊就散落在民居之间,仓储与生产交织,村民与工人的身份随意切换。可疑惑也随之而来:环保审批如何通过?排污问题怎样解决?这些悬而未决的问号,在轰鸣的机器声中愈发清晰。我们追寻了几十年的农村工业化梦想,竟在这片看似杂乱的村庄里,以最本真的模样呈现,颠覆了对乡村发展的固有认知。
夜间沿着一条像街道的路前行,两侧是极普通的平房,却藏着旺盛的烟火气。短短一二百米路段,竟聚集了三四家饭店,不远处墙上“守正创新”的标语隐约可见,猜想是所学校吧。近前路面上,三四十米长的玉米粒摊晒着,显然是农户夜里没来得及收回,农耕与商贸就这样自然交融。再走几步,几块写有“政府”字样的牌子赫然挂在农家院落般的大门两侧——这竟是郭庄镇政府。没有灯火通明的门楼,没有站岗的门卫,径直走进大门,一二亩大的院子里,北侧仅一栋三层小楼,其余三面是低矮的配房,几辆小车随意停放,院落空无一人,朴素得让人难以置信。
饥肠辘辘之际,走进政府斜对面的面馆,不大的店里座无虚席。点了一碗面和一份黄焖鸡,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时,着实被分量惊到——海大的两碗,足够两人分享。
尚客优酒店是一位村民的物业。酒店东侧是成片的玉米地,风中夹杂着淡淡的驴屎味,店面水泥车场边缘的杂树野草长至一人多高,透着乡村的野趣。而几步之遥,便是双向四车道的油路,这条路便是穿境而过的307国道。白日里,小车想从侧道汇入主路,需等上几分钟避让急速穿行的车流;入夜后,车辆依旧川流不息,十几米、二十几米长的大货车呼啸而过,大灯刺破夜幕,轰隆隆的声响震得地面微微发颤。这般庞大的货车群景,我只在多年前的广东见过,即便今年在惠州待了百余日,也未曾得见。
都说当下经济低迷、农村衰败,郭庄却偏要逆势生长。破乱的街道、低矮的房舍、草丛中的垃圾与臭气,是村庄过往的痕迹;而拥挤民居中冒出的鲜亮洋楼,矮塌平房边闪现的名烟名酒店、鲜花店、美容护肤店、5G营业厅、台球馆、银行营业部,乃至建筑公司、牙科诊所、大酒店,国道两侧绵延散落的工厂,则藏不住蓬勃的生机。这一切并非无缘无故,答案终究要回到307这条异常繁忙的国道上。
物流,正是这条公路承载的核心密码。川流不息的大货车,不仅运送着原材料与成品,更撑起了郭庄的现金流、信息流、技术流与人流。当这些有形与无形的资源在村庄与外界之间顺畅流动,工业化的种子便有了扎根生长的土壤,富裕自然水到渠成。
郭庄之奇,在于它打破了所有既定规则与认知。它没有光鲜的外表,却有着最鲜活的经济活力;没有规整的规划,却循着市场逻辑自然生长。这里的农村工业化,带着泥土的芬芳与工业的粗糙,在矛盾与反差中野蛮生长,成为乡村振兴进程中一道独特的风景。
离开郭庄时,货车依旧在公路上奔驰,机器声仍在村庄里回响,这片充满奇观的土地,正用自己的方式,书写着属于乡村的工业化答卷。(何永斌)








